日志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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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ula来邮件了。 英文和西文夹杂,经常用大写,还要考我一些学过的西语句子,看得我有些吃力。但这份来自万里之外的关爱,却每每读到心里微笑: 她开心地说我送的小盆栽长出了两片新叶,我欣慰地想原来墨西哥城也有春天。 自然地,那些和Paula有关的影像,此时便会零零落落地浮现出来。 听说墨城很多药店有驻店医生,于是在脚受伤的第二日上午,我抱着侥幸心理去到附近的药店,憧憬着驻店医生可以告诉我不用去医院,擦点神奇的药膏就又可以鲜活乱跳了。 我满怀希望地对店员说英文,店员热忱地回报以西语。正当我俩大眼瞪小眼之时,一位身量小小、满头银色卷发的老太太从排队付款的队伍里挺身而出,像行侠仗义的佐罗,或是正能量满满的超人…… 我和Paula便这么相遇了。 Paula带我去了附近的诊所,然后坐的士去了最近的公立医院,找轮椅、挂号、找医生、拍X光、打石膏...她陪着我做完了全套检查和治疗,我请她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作为回报。餐毕Paula执意送我回住处,在公寓大门口道别。 单身的Paula七十多岁了,和同样单身的哥哥住在一起。年轻的时候去过美国和加拿大,在加拿大工作和生活过,现在还每天下午都要去幼儿园工作半天,遇到我的这天刚好幼儿园放假,所以才有时间陪我。说来一切都是刚刚好。 接下来的日子,我似乎每天忙于适应和安排突如其来的残疾人生活,想起Paula的时候,总是在晚上,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,又怕打扰她休息,便作罢。日子再过下去,已快到医生叫我再去医院的时间,以为就要可以继续行走了,所以再想起Paula的时候,想想还是就最后离开的时候电话道个别吧。 医生叫我四周后去医院,其实是要根据再次拍片的情况再决定是否拆石膏,可我却天真地理解为四周后脚就完全康复,可以告别残疾生活了--毫无疑问地,我再次受到了打击。 去医院后的第三天是周日,拄着拐杖出去吃饭。回去的路上,站在马路边等绿灯的时候,看到对面的一位老太太的身材发型有点眼熟,但完全没多想。过了马路,发现老太太还没有离开,再定睛一看,竟然是Paula!Paula说觉得对面那个人有点像我,便停了下来。我们很惊喜地拥抱,在这里再次遇见对方,看来注定是要继续前缘的。
站在路边,我们絮叨了一会儿。Paula有点责怪地说,“我一直等着你给我打电话,但你为什么一直没打呢”?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,都不知该做何回答。“我在楼下按过门铃,但不知道你住的是哪一间,别人也不知道一位拄拐杖的中国姑娘,所以找不到你”。我呆了一下,迅速回忆起门铃在上午曾响过那么几回,但我自然都不会理睬--就算不是坏人,也没法交流,但没想到...Paula看看我的脚,说,“反正你还走不了,我来教你西班牙语吧,不收费的,之前我就想着你应该学点西班牙语,可惜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啊”。那语气比我这个应该后悔的人还遗憾,我觉得自己需要回去面壁了。 Paula给我留的是家里的座机,她说自己的手机要么没电,要么欠费,要么听不见--是了,带我去医院那天,我想借她手机打个电话,她还临时去7-11充了个值--基本属于一个手袋里不用但用来安慰心理的配件。 说好了周二联络,上午打了好几次电话,最后都是答录机,留了言也没有回音。隔天一位男士终于接起了电话,Paula的哥哥!我一阵欣喜,便请他转告,没想到接下来仍无音讯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但还是契而不舍,怕哪天又以街头偶遇的方式相见。终于在一天傍晚,电话里响起了Paula的声音! Paula说听到了留言,但我没留下电话号码,没法回拨--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有来电显示的…Paula说她哥哥一般不接电话,理由是绝大部分电话都是找Paula的…这两兄妹,性格是截然不同的。Paula是个坐不住的人,每天上教堂、会朋友、去幼儿园,,,白天多半不在家。可她哥哥,却基本都呆在屋里,宅男一枚。 约好上课的第一天上午,没有任何征兆地房间门铃突然大响,吓了我一跳--进公寓有两道大门,我没在上面给Paula开,她是怎么进来的?原来她翻遍记事本也没找到我的房间号,只好在公寓门口踯躅,恰好有人开门,她再一描述我的特征,此人居然知道...这神奇的老太太! Paula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,我猜她每天不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就不会出门,来给我上课更是不会例外:粉底眼影腮红口红样样不少,耳坠项链必有一样,衣服每天不重复,还时常有可爱的小粉红,打扮得像个萌萌的洋娃娃。而她那穿着T恤、宽松长裤或是为石膏脚服务的半截裤腿,有时起床晚了就匆匆抹把脸的学生,相形之下就显得很邋遢。看在她是残疾人的份上,就原谅她吧,Paula。 不过在我穿着体恤的时候,Paula一直是毛衣加外套还有围巾,第二次以后不用再表示质疑,她自觉地就用夸张的语气对我说同样的话,“哦噢,看看你,我又穿这么多!每次看我穿成这样,我的朋友们都要说,'欧,Paula,你怎么穿这么多,不热吗' ?可我不怕热,怕冷啊!”然后挑眉撇嘴、摊手耸肩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 为了鼓励我这个西语初学者,Paula隔三岔五地在课后,突然从包包里掏出一支棒棒糖,“你是个很好的学生,学得很棒!这是你应得的”。我想我应该是荣幸地得到了和她幼儿园学生一样的待遇--西语完全不及幼儿的程度,所以这个奖励已经升级了,很开心。她还经常带点小礼物过来,一袋橘子、一包本地传统的饼、一个笔记本、一本英西词典、一些西班牙语的学习资料...想请Paula喝咖啡,她竟然不能喝,因为年轻时候的一次事故,手术后就被医生告诫远离咖啡了。请Paula吃蛋糕,一点点就打住,理由是太胖了要减肥,不能多吃,令我啼笑皆非。每次上洗手间,Paula都要用非常婉转的语气问我,还要一再地表达歉意。刚开始想想这是西方人的礼数,也罢,但后来还这么客气,让我这个来自礼仪之邦的东方人都深感不适,明确拒绝她的抱歉,但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,奈她不何。 每次见面,除了上课,我们自然也会聊聊天。原来Paula患有癌症,已经七八年了,虽然也知道她定期去医院,但我完全没把她开心快乐的精神状态和这个病联系起来。Paula是虔诚的天主教徒,时常把主和爱挂在嘴边,但她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主,也发自内心地爱着她身边的人,我想也包括我。既然决定生老病死的都是主,该怎么样时主会示意,那自己还操什么心呢,于是Paula就这么快快乐乐地生活着,忙碌着。我问过她为什么没有结婚,她说年轻的时候有过两次机会,但都错过了。有些事有些人错过就不可能再回头,人生也就这么再无波澜地继续下去了...... 日子过得悄无声息,不经意圣诞快到了,Paula明显地更忙了。教会有很多活动,幼儿园也有各种庆祝,还有外地的亲戚要来团聚,我也计划在圣诞前去趟医院,那几天便没有见到Paula。当然,我是早早地收到了Paula的圣诞礼物--一盒包装精美的饼干。 脚受伤前曾经过一个花卉市场,规模很大,鲜花竞放,当时印象深刻,后来便一直想着要去买盆植物送给Paula。于是在没课的那些天,到医院拆了石膏后去了花卉市场,看来看去,选中了一个有几片碧绿叶子的小盆栽。我希望它一直生机勃勃的,映衬着Paula每天充满活力的生活。当作迟来的圣诞礼物和早到的新年祝福,我在圣诞之后把它送给了Paula,Paula很欣喜。 过完圣诞和新年,在墨西哥的日子也所剩无几。最后一次上完课,Paula很认真地对我说,“dingding,你在墨西哥城这么久,都没怎么好好地玩过。你看哪天有时间,我带你去乘坐观光巴士游览墨西哥城?我觉得这个方式很适合现在的你,不用走路,我也可以给你当解说。”我算了算,仅剩的两天里,要去买些东西,还有朋友托付的事情要办,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游玩了。看出Paula有些失望,我信心十足地安慰她,“没事,我还会来墨西哥的,到时候你再带我去坐观光巴士”。“再来,那到什么时候啊?”难得见到Paula有些郁郁不欢,“我能等到那个时候吗?”“当然啦!”我拍拍她的肩,“一两年吧,不长,我们肯定能再见面的!” 走的前一天,Paula一定要请我去她家午餐。走在街上,才发现Paula的熟人可真多,一路都在跟人打招呼,连路边弹琴摆摊的都要说上两句,人缘真好。她家不远,两个街区就到,在一栋老公寓的底楼,套二的两居室,兄妹俩各据一个卧室。客厅的陈设带有殖民时代的风味: 淡黄色的墙,精致雕花的深色斗橱,小巧玲珑的电视柜,碎花带流苏的暖色沙发,柔和的光从大大的玻璃窗透进来,不强烈不张狂,和年代久远的家具物什相得益彰,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淡淡的过往的味道。电脑桌和电脑摆放在进门一角独立的空间中,倒像是被遗忘在了时光里。 角几上摆着几个深棕色的相框,嵌着几幅黑白泛黄的老照片。“这是我爸爸和妈妈结婚时拍的,他们都是西班牙人。”Paula指着穿着结婚礼服的一对年轻男女对我说,妈妈端庄秀丽,是个美人!如果上个世纪,Paula的妈妈坐在窗边,那定会得到一张光线恰到好处的美人肖像作品。“你看,这个是我,那个是我哥哥。”另一张照片上有胖乎乎的婴儿时期的Paula和她几岁的哥哥,她哥哥也走过来看,然后指着其它相片说,“这几个年轻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呢!”哦,这张是他们青春时期的合影,我认得出Paula,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,短短微卷的发。如今,他们众多的兄弟姐妹散落在墨西哥各地,时不时地会见个面,聚一聚。 午餐是哥哥自己做的鸡肉(不知怎么做的,蒸的?煮的?总之味道还不错)、南瓜糊糊,还有面包和香蕉,简单却富有营养,对老人来说是极好的。在家里,哥哥负责做饭,Paula专职洗碗。这么多年,兄妹俩分工合作,相互照顾,虽然也免不了相互抱怨,但在父母双双故去后,就只能是彼此最好的陪伴了。 开始我以为这公寓是Paula父母留下的或她俩兄妹买的,Paula却自己说起,这房子已经租了六十多年了!我一惊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!她说最初是她妈妈租的,后来便是她接着租,就这么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!她妈妈说,如果赚的钱不足以轻松地买房子,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去买,租就好了。这话要是放在今天的天朝,是多么的另类而不合时宜。 这套两居室六十多年前的租金是一个月40pesos,今天,是6000pesos!我数学不好,对经济学金融学也无感,仅从这两个数字的巨大差异,应该能看出这半个多世纪墨西哥经济的变化吧?是好是坏,或许他们自己是清楚的。 当然,另一方面让我吃惊的是,在于租同一套房子的可持续性,竟然达到了大半个世纪,这对今天生活在天朝的我们,是完全无法想象的。当天离开的时候在公寓大门口遇到一位短发的瘦瘦的老太太,看上去60来岁。Paula和她打招呼后告诉我,这就是她的房东,一位医生,住在这栋公寓的楼上。那么这房子的出租和租赁,都已经历经过两家的两代人了。我突然觉得,房间的一切或许都没改变过,一如几十年前,唯一变了的,只是人。房间是静止的,它的时光一直停在那里,任凭人们如流水般走过,任凭外面的世界千变万化。 写到最后,突然发现我没有Paula的照片,虽然这并不妨碍她的样子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。不过我会再去的,到时候肯定会有的,对不对,Paula?
最后修改于 2016-07-24 18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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